讲座回顾 | 黄克武教授:翻译文本的思想史研究:《天演论》的内与外
2021年1月31日晚7时,香港中文大学中国文化研究所翻译研究中心为庆祝五十周年成立而举办的“翻译史讲座”在线上腾讯会议室开幕。第一讲的主题为“翻译文本的思想史研究:《天演论》的内与外”,由台湾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特聘研究员黄克武教授主讲,香港中文大学翻译研究中心主任王宏志教授主持。讲座吸引了海内外800余名听众参加,其中既不乏翻译史、思想史领域的专家大咖,也有来自各大高校的青年教师和学生。现将此次讲座内容辑录如下,以飨读者。
△黄克武教授
一、翻译史和思想史的关联性
首先,黄克武教授提纲挈领地指出讲座的两个重点。第一点关于方法论,提倡翻译文本研究、词汇的研究与思想脉络研究并重的取向:过去的研究侧重文本解析,但更理想的是将文本研究与思想史、概念史相结合。第二点关于严复研究,指出严复不仅是一位译者,更是一位思想家;他对于西方的反应并非是被动的,而是主动的,且有着误会、认识与批判交织的特点。严复使用的写作语言,即桐城古文,承载了大量传统文化、思想的信息,他可以信手拈来地使用典故,然而这种传统文化、思想的连续性,却使得他对西方思想的接受呈现出非连续性。但无论如何,严复的翻译以西方经验为模本,促成了经学时代到科学时代的转变。
思想史研究和翻译史研究共同面对的课题,就是把文本 (text) 和脉络 (context) 结合在一起,这也就是题目里所说的“内”与“外”,“内”是文本内部的跨语境研究,而“外”则是指研究这一文本在清末民初历史上所扮演的角色,包括当时人的反应。翻译史研究的现状是研究文本,但与翻译史密切相关的思想史、概念史、观念史与文化史,其实都可以为翻译史研究提供借鉴,以实现文本翻译史到思想文化交流史的转向。从思想史角度去从事翻译史研究,黄教授特别强调文本与重要议题的关联。譬如科学宇宙观的出现,是思想史上的重大议题;而科学宇宙观的建立,很多时候是通过翻译文本来实现的。翻译文本,包括《天演论》、百科全书、教科书等,促成了新的世界观的出现与知识的转型。除此之外,近代思想文化重要问题很多都与翻译有关,特别是学科史研究与教科书翻译。整体而言,思想史与翻译史的共同关怀就是近代的思想转变,两者结合就可以在思想的演变下,去掌握一个翻译文本的意义。总之,翻译史研究一方面需要扎实的文本基础,要能够一个字都不放过,同时要注意到“言外之意”(read between the lines),另一方面要宏观的历史视野。
△严复及其翻译的《天演论》
二、翻译史研究与思想史研究的交汇:严复《天演论》
接下来,黄教授仔细分析了《天演论》。首先,在严复翻译《天演论》之前在天津《直报》上发表的一系列文章,是后来《天演论》翻译的思想资源。严复选择赫胥黎(Thomas Henry Huxley)而不是其他理论,是因为赫胥黎的书给严复施展的空间,使得他可以用翻译的方法为中国的近代化进程提出方案。
从文本内部而言,严复译著特点之一就是在不同翻译稿本的比较中,可以看到翻译过程中留下的痕迹,而《天演论》更经过吴汝纶大力修改,成为了典雅华丽的“桐城古文”;吴汝纶改写的节本也大受欢迎,甚至比全本影响力更大。严复在《天演论》序言中提出了“信、达、雅”标准,但《天演论》严复的翻译却“雅而不信、不达”,对现代读者而言,阅读起来相当困难。且《天演论》在翻译中表现了强烈的创作性,存在众多“文本内的文本”(subtext),书中原文、译文、案语交织。黄教授在把原文与译文作了对照之后,发现难以一一对应,钱玄同所谓此书“颠倒原文、淆乱原意”,所言不虚。书中的案语部分源自赫胥黎其他的著作,部分引自培根 (Francis Bacon)等人的观点,这更让《天演论》文本显得错综复杂,至今也难以完全厘清。
从思想脉络而言,《天演论》出版后的影响一时无二。不仅从思想上改变了当时读书人,也因为文字优美,当时读书人甚至全文背诵。在1895年到1930年代的四十余年间,中国可谓是以《天演论》主导的“社会达尔文主义时代”。学者萧高彦从政治思想的角度认为其影响可以称为“严复时刻”(The Yan Fu Moment)。
△黄克武教授著作书影
三、严复《天演论》中的“天”
讲座的核心问题是严复翻译的“天”究竟何指。黄教授首先简要介绍了相关研究(请参文末列表),然后从史华慈 (Benjamin I. Schwartz) 对《天演论》书名的观察切入,展开讨论“天”的歧义性。史华慈的书中将《天演论》译为“On Evolution”,其中只突出翻译了赫胥黎原题 (Evolution and Ethics) 的前半部分,而把后半部分完全省略,只有“演化”而没有“伦理”。而如果把“天演论”三字翻译成英文,到底应该怎么翻译?黄教授认为这体现出不同学者的关注点,黄教授在The Meaning of Freedom中译为“The Theory of Natural Evolution”,因为他认为严复所讲的“天”有“自然”的面向;史华慈译作“On Evolution”,回避了主体性的问题;而雷祥麟译为“On Heavenly Evolution”,特别强调“天”的道德意涵,是因为雷认为严复译介的是“没有自然的科学”(Science without nature),这也导致此书在科学史论述中不受重视。这就形成了一个有趣的对照,也引出了关键问题:严复所谓的“天”是什么,是西方科学意义下的“自然”?还是中国思想中作为价值来源的、有道德意涵的“天”?演化的主体又是什么?这个问题或许是解读《天演论》的一把钥匙。
黄教授指出,《天演论》中“天”字的重要性与模糊性是此书吸引读者的关键原因,因为这本书要告诉读者何谓新的“天道”,而“天道”一直是知识分子关心的议题。严复无疑是了解这一议题的复杂性的,他在《群学肄言》案语中提到,“中国所谓‘天’字,乃名学所谓歧义之名,最病思理而起争端。以神理言之上帝,以形下言之苍昊。至于无所为作而有因果之形气,虽有因果而不可得言志适偶。[……] 如此书天意,天字则第一义也;天演,天字则第三义也。”由此可见,严复可能是故意选用这个字来吸引读者。严复说“天演”的“天”是“形气”,在《天演论》中检索“形气”共有13个用例,从这些例子可以看到,“形气”是物质性的。
那么“自然”是否也可以成为严复的一个选择?“自然”与“形气”一样都是古典语汇,“自然”是道家重要的概念(“道法自然”),近代相当多的文本也使用“自然之理”。严复著作中没有将nature译作“自然”,如他将赫胥黎的“Man’s Place in Nature”译作《化中人位论》,而把natural selection译作物竞“天”择。但在《天演论》中检索“自然”,其实有28个用例,所以严复是使用过“自然”一词,却故意选择“天演”作为题目。严复透过《老子》、《庄子》、《易经》等传统著作来构建新的世界观,用形气、自然、理气关系变化来了解新的“天”。这其中有传统的成分,但介绍的却又是与传统截然不同的新概念。因为《天演论》的出现,使得传统中价值来源的“天”(道德与政权合法性),变成了一个“自然演变”、“社会演变”交织在一起的概念。
△黄克武教授著作书影
四、总结
在宇宙观方面,《天演论》改变了传统以“天地人”三才、阴阳五行为中心的宇宙观,引进了以演化论为中心的科学宇宙观,切断了价值的超越源头,这就是泰勒 (Charles Taylor) 所谓“大脱嵌”(the great disembedding)。而在历史观方面,此书也改变了传统的三代史观,介绍了西方的线性演化史观、进步史观。可以说,严复有意要引介一个新的以西方科学为基础的宇宙观,他用了传统词汇、也采用了新词、新观念来实现这个使命,建立了新的“天道”。
黄教授简要介绍《天演论》影响后,以余英时关于“内在超越”的讨论作结,指出严复与新儒家在宇宙观上的连续性显示了现代中国“世俗化”(secularization) 的一个重要特点,即当“科学”的宇宙观取代传统的“阴阳”、“天地人”的宇宙观之后,“形上智慧”的追求并未被打消,二十世纪中国思潮的主流是建立一种能与现代科学相配合的形上学而形成的宇宙观。
总而言之,《天演论》中的“天”的意涵可以从四个层面去理解:(1)天是“形气”所形成的因果关系,即天演自然,宇宙过程。(2)其中有道德的意涵,物竞天择、群学法则,以人治对抗天行。不了解天道的所以然就不知道人道的“当然”。(3)个人切断了与天的联系。受到此一冲击,阴阳变成万物,新儒家因而转向内在而提出“内在超越”。德性的来源不是天而是自我,人定胜天,与天争胜才是现代中国思想的主轴。(4)天道与个人的结合在于群学,而不在个人道德。个人脱离了道德性的天,而本身无所依傍,然亦增加自作主宰的庄严性。
相关文献
黄克武:《惟适之安:严复与近代中国的文化转型》,台北:联经出版公司,2010年。黄克武:“由圣入凡,以人胜天:《天演论》与近代中国的思想转型”,2017年11月17日讲座。http://www.ihss.pku.edu.cn/templates/learning/index.aspx?nodeid=121&page=ContentPage&contentid=727